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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小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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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小葬

千歲爺只怕會兩眼一黑

一聲響亮馬鳴破空尖嘯,有人驚惶叫喊:“樓要塌了快走!都別靠近!”

千軍萬馬驚叫怒罵大笑,一窩蜂湧入小樓,那聲提醒被淹沒在陣陣狂亂聲中。

馬蹄嘶鳴,軍眾快意。

於玖只剩驚懼。

身體不受控制的漸漸發僵,他卻咬牙艱難朝前走了一步。

兩步——

三步……漸漸的腿腳順了,身體越走越活,越走越快,最後跑了起來,他遠遠叫喊,“楚恣!”

還沒跑到小樓,突然有人從兩側閃出將他押住,於玖猝不及防被鉗了雙手,釘在原地動彈不得。

身後忽然來一道緩慢的腳步聲,一道帶笑的聲音傳來,笑裏的快意不加掩飾,“玖玖去哪呢。”

於玖聽到這聲音後,瘋了般地掙紮,“松開!把我松開!!”

張繾笑了,越笑越大聲,隨後緩緩上前按住於玖的肩,溫和道,“哥哥來救你了,你不感激也罷,這是做什麽?”

於玖掙紮間,餘光瞥見遠方,忽然瞪大眼睛,不動了。

小樓裏裏外外被紮滿了箭,撐頂的梁木被刺穿,驟然斷裂下砸,砸死了湧入樓的小片人馬。撐頂的木柱從中間裂折,崩飛的尖銳木刺將靠得最近的人紮穿,瞬間斃命。

聲聲木頭斷裂聲從樓中陣陣傳來,在一片驚惶懼叫、人馬皆亂逃出小樓時候,不住晃動的小樓終於斷盡了最後一根頂梁柱。

轟然一聲巨響。

整座小樓瞬間崩塌瓦解,將沒來得及出樓的人馬盡數壓爆,飛濺的血液同火光狂舞,塵埃洶湧吞沒千萬騎兵。

人驚馬叫,煙塵滾滾,火光沖天。

於玖瘋了。

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掙了扣住他的人,憑一具單薄的身軀在塵埃中逆跑,穿過無數惶惶人馬,決絕地撲向火海。

卻再次被人攔下,“莫往前跑!於小公子!!”

於玖瘋了般掙紮,眼淚怒滾,昏糊著嗓子說不出話,對著攔他的人拳打腳踢。

攔他的人一身小廝打扮,力氣非常,竟也隱隱壓不住他,當下朝側邊吼了聲,“上來!”

話音一落,暗處閃出兩人幫著他齊齊按住於玖。

於玖劇烈掙紮一陣,終於不動了。

他被鉗住雙手背在身後,腿腳冷僵顫抖,頭發微亂,衣袍在此前的掙紮間也散開,整個人狼狽頹廢。

他被人押著再不動彈,低著頭靜悄悄的。

一開始攔他的人原本松了口氣,見他這樣,忽然察覺不對,正要低頭去看他,卻忽然聽到一聲喉噎。

不像哭聲,也不像自語。混噸嘶啞,又哀又悲。

三人微微一楞。

於玖渾身顫抖,驟然脫力下倒。

押著他的人楞神沒抓住,等反應過來時,於玖已經跪到地上,頭深深埋進塵埃裏,渾身顫抖,含混著發出不甚清晰的慟哭。

噩夢成真。

不知道什麽時候,攔住於玖的小廝和另外兩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,好似從未來過。

一道閑緩的腳步聲自身後而來,“玖玖讓哥哥好找。”

於玖一動不動。

張繾慢慢走到他身邊,提著袍子緩緩半蹲,輕輕撫著他的背,聽他含混不清地慟哭,溫和道:“聽說玖玖患僵癥,哭不出聲?”

“這可不好辦,哥哥幫你一把如何。”

張繾看向火光沖天的小樓,擡手招來暗探,“將千歲爺死時的樣子報上來。”

一個著青衣的男子上前,“回大人。楚恣死前坐高堂,飲毒斃命。後樓中坍塌,遭人放火燒身,屬下未見他逃出,確為真亡。”

張繾一笑,輕輕將僵在地上的於玖扶進了懷裏,卻只讓他僵硬著趴在自己手上,看著他清瘦的背,一下又一下地順著,道:“可聽到了?先飲了毒,再被梁木擋住逃路,最後遭火燒身。”

他笑了起來,“不願死在兵卒手裏,故先飲毒自盡。”

“玖玖,你看上的人真有骨氣,也省得哥哥擔驚受怕了。”

於玖渾身顫抖。

張繾忽然溫和道:“不過,千歲爺死歸死,倒當真緊著你。”

察覺跪著的於玖動了一下,張繾微笑:“千歲爺知道自己要死了,著急給你鋪後路呢。”

“怕他失勢死後別人為難你,他前幾天便差人散了些話,說你是他有意折辱、擄去當的佞妻。說你想殺他,但沒殺成,被他餵藥控了好些時日,才看起來癡傻。”

“如此一來,倒全是他的不是。你作為太傅之子,在尊師重道的大燕國土,只要不是你粘的他,甚至要殺他,那麽所有百姓不僅不會為難你,還會憐愛你。”

“就連哥哥想要現在對你下手,都要斟酌三分,會不會遭人口誅呢。”張繾微笑,“不過看玖玖難過,哥哥真痛快。”

“不若哥哥再告訴你件事,讓玖玖更難受些,好哭出聲,可好?”

“千歲爺死的這件事,也有你一分力呢。”張繾話音落下,於玖扣在地上的手多了幾分力,手指骨微微泛青。

察覺於玖的變化,張繾訝笑,將他的手從地上握起,“這是做什麽,玖玖一雙手可金貴,莫要擦破了皮。”

“哥哥早知玖玖喜千歲爺,所以同你說將他引去西城山。這樣一來,你必然會告知千歲爺千萬別去。原本千歲爺去了,哥哥的兵出不來,憑西城山的地也能躲一陣,本不至於身亡。可惜玖玖幫哥哥哄了千歲爺,要他呆在魚縣,才得了如今下場。”

“可千歲爺呢,死前給你鋪了路。怕你看到他死了傷心,還要故意將你趕走。”

張繾拍了拍他的臉:“玖玖,你們的剖心話,聽得真讓人牙酸。”

“千歲爺同你說那些話,是不是讓你難過了?你恨不恨他?”張繾微頓,又自顧自道:“怎麽能恨他呢。玖玖,千歲爺的話幾句真幾句假,誰人知道?他待你如何,你可比旁人都要清楚,莫要恨他。”

“不然你們陰陽兩隔卻無事發生,哥哥看得難受,還是要玖玖歉疚難過的好。”

他見於玖顫得厲害,笑道:“玖玖要哭了?”

他忽然俯下身,輕聲:“千歲爺愛死玖玖了。從於府將你救走,給你治病吃住,讓你穿金袍擠兌聖上,助你在朝廷立威,就連死時都要想盡辦法將你趕走,讓你恨他,這樣你便不會因他難過,當真感人。”

“可玖玖怎麽做的呢,給千歲爺畫了哥哥用來迷惑你的地圖,讓他苦苦搜了西城山數日無一所獲,耽擱了收兵救國的時間。還把他拖在魚縣,讓他被千萬人馬共誅。”

“玖玖。”

“你當真是,豬狗不如白眼狼,罪大惡極蠢小人。”

於玖指尖猛地扣在地板上。

張繾見此,將他從懷中推開,漸漸笑了,越笑越大聲,而後大笑轉身,腿腳輕快,狠聲,“外敵犯我大燕,叛賊殺我百姓。西城兵聽令,全全誅殺,一個不留!”

話音一落,小樓後的尋山陡然爆發陣陣怒喝,喧天奪勢,在上空回響陣陣。

小樓旁的東周南國兵及投敵起義軍大駭,皆朝尋山看去。

尋山何其之大,此時卻布滿了身著寒甲的兵,黑壓壓一大片,人比他們多,氣勢比他們足。

隨張繾一聲令下,如洪如滔向他們滾卷而來,似要把他們吞個幹凈。

這時候要撤已經來不及。

萬千將兵繞過燒出濃黑滾煙的小樓,朝敵黨殺去。無人在意小樓前跪著的身影正劇烈顫抖,嘶聲慟哭,淒厲的哭喊聲夾雜在一片混亂的戰聲中,竟也沒被蓋過去。

不少兵將被那哭聲刺得心下悚然,忍不住朝那裏望去。

大火連成一片,濃煙滾滾升天。

一個清瘦身影伏跪在小樓前,劇烈顫抖,厲聲慟哭。

他四肢似乎有些僵硬,想要往前爬,卻只能挪動一點。

可即便只有一點,只要慢慢爬,還是一點點靠近了大火,似乎想臥進火堆裏,也把自己燒個幹凈。

有人看不下去,正欲要救。

忽然見一小廝快步跑來,將火堆前的人扶起帶到一旁,這才作罷。

“於小公子,莫做傻事。”小廝扶著渾身劇烈僵顫的於玖,聽他淒厲慟哭,心中不忍。

片刻後掩去眼中的神色,叫來幾個下人打了熱水,把凈布浸濕,捂在於玖冷僵的手上,再給他活動筋骨。

人來來去去,聲音嘈雜,卻都和於玖無關。

從此在這片陌生地,他就是真真正正一個人了。

於玖哭累了。

嗓子哭啞了。

再也不折騰。

不管別人怎麽擺弄,他都閉著眼睛,像木偶似的一動不動,誰叫都不應,誰動都不理。

沒了意識。

——

大燕困頓之中突然多了千萬援軍,打得敵兵節節敗退,狼狽撤逃。同時張繾震朝,做主將魚縣百姓全部接回,並承諾會在三年中想辦法治水,一時間人人讚頌。

然而上一個大燕掌權人,宦官九千歲,在張繾正式宣告其亡後,舉國上下同歡慶。

張燈結彩,燃竹放炮。

在千歲爺頭七那天,大燕從乞丐堆到皇宮,處處擺酒宴,慶賀那位殘暴不仁的掌權宦官終於身亡。

大燕律令添了一條:楚黨格殺勿論。

於玖是在一張幹凈的床上醒來的。

他微微擡眼,只看了眼頂上淺藍的錦帳,便又慢慢闔眼。

一旁守著他的人沒錯過他這無聲無息蘇醒,立刻聲音極輕道:“小公子?可能聽著我說話?”

於玖閉目躺著,不答話不理人。

那人等了片刻,沒等來於玖的回應,有些著急,道:“於小公子稍等,小的去找裘太醫。”

聽到“裘太醫”這個名字時,於玖終於動了。

他睜著眼微微偏頭,看到走來的裘太醫那刻,忽而紅了眼。

裘太醫一邁入門檻,就見於玖面無血色,原本一雙水靈的眼睛,現在空洞無神,落淚都無聲。

裘太醫多有不忍。老人家慈憐,緩緩坐到他床邊,溫聲:“小公子,沒事,莫怕。”他取了塊幹凈帕子給於玖拭了眼角的眼淚,“是不是餓了,下官已經請人備粥……”

於玖軟著手,去攥裘太醫的袍袖,眼淚不斷滑落,張唇想說話,卻發不出聲音。

嗓子壞了。

裘太醫看他這樣,愈加溫和,“小公子莫怕,再過幾天就能說話了。”

於玖卻還是攥著他的袍袖,手指蒼白,指節泛青。

裘太醫默然許久,最後還是溫聲道:“是不是想千歲爺了?”

於玖眼淚滑落,嘴唇微動,無聲做了個口型——樓。

裘太醫垂眼,腹中斟酌三分,最後道:“小公子,莫念了。火燒得大,什麽也沒剩。

於玖頓然松了袍袖,手軟軟垂在床側,身子發軟,四肢無力。

他望頂上陌生的淺藍錦帳,眼淚無聲地流,模糊了視線。

裘太醫道:“小公子,莫聽張繾同你說的話,你並未對不起千歲爺,莫要愧疚。”

於玖目光無神。

裘太醫給他拭去眼淚,“莫要如那天一般做傻事。倘若真的喜千歲爺,那便活給他看,好過一了百了。”

“可好?”

於玖慢慢看向裘太醫,老人家總是笑得慈祥。

他不做聲,不點頭也不搖頭。

須臾,只軟著手攥了攥裘太醫袍袖,表示感謝。

裘太醫等了許久,見他這樣,嘆笑道:“算罷。小公子睡了七天,平日都用藥續著,這會兒餓壞了罷?下官去給你取粥。”

說完給於玖掖了掖被角,緩緩走了出去,面上卻漸漸凝重。

外面一個小廝守著,裘太醫走到小廝跟前,低聲道:“小兄弟,這幾天將小公子看緊,莫要讓他做傻事。”

小廝微微一禮,“是。”

禦膳房做了膳粥,差人送來。小廝沒讓宮仆送進去,自己接過了膳粥,輕手輕腳推門步入床邊,看到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於玖。

他輕聲道:“小公子,起來喝些粥墊墊肚子罷,待會兒再喝湯藥治治嗓子。”

於玖聽到“湯藥”二字,倏然擡眼。

小廝微笑道:“小公子可記得小的?”

於玖看了眼他端著的粥,確定不是湯藥。再看看他的臉,有點熟悉。

小廝稍稍提醒:“萬雀樓。”

於玖看了他一陣,終於從亂糟糟的記憶中找到了最開始小片段,他被楚恣救下,在萬雀樓養病時,這個小二就一直在門外守著。

他遭人追殺時,也是這個小二帶他去的萬雀樓。

這是救命恩人。

於玖微動,小廝立刻將粥碗擱在一邊,把癱軟的於玖扶起來。

而後又坐在床邊,取過粥碗。

他見於玖張唇,似乎想說話,便笑著趕快盛一勺遞過去,“小的知小公子說不出話,不必多言,你且聽小的同你說些事便好。”

“小的被張大人收作小廝,如今被撥來伺候小公子,往後小的任憑小公子差遣。”

“小公子昏睡七天,張大人原本在府中給你安排了院子,可皇上念叨你,張大人便將你送了過來。”

“這裏是皇宮,小公子住的這地方是皇上安排的,就在寢殿旁邊,小公子可看出來了?只是東西都換了新。”

於玖緩緩看了一圈周圍。

是很熟悉,但又陌生。

小廝給於玖餵完了粥,便道:“小公子,小的就在門外候著,有事敲敲床木便可。”

敲床木。

於玖恍然。

楚恣也是敲敲床木便能喚來侍從。

於玖垂眼,看蓋在身上的錦被,思索一會兒,慢慢下床。

躺了七天的身子,軟得不像話。他扶著墻,走得又慢又顫,緩緩渡到門口。

守著的小廝聽到腳步聲望來,楞了一會兒趕忙來扶,“小公子怎的起來了,可有事?”

於玖張唇,無聲說了兩個字——楚府。

小廝聞言,面色覆雜。

須臾,小廝道:“小公子,楚府已經被封了,若要過去,得同張大人報。”

於玖忍不住攥住他。

小廝意會,“要去找張大人?”

於玖點頭。

小廝啞了片刻,道:“張大人在操持辦宴的事,或許難見。”

於玖微楞,漸漸松了攥他的手。

小廝見他這樣,嘆道:“此宴是大宴,文武百官、世家貴族,就連皇城數一數二的商賈都在,張大人實在是忙,忙久了不免火重,於小公子恐怕是不如意。”

什麽宴能弄這麽大,誇張到張繾連一句話也聽不得了。

於玖雙唇微動——什麽宴?

小廝看他一陣,緩緩道:“慶賀朝中千歲爺斃亡的宴。”

於玖倏然扶住了身旁的墻。

混沌之中,他好像想明白了些事情。

他睡了七天,也就是楚恣已經走了七天,今天是楚恣的頭七。

古有頭七回魂的說法,這天辦慶宴……

於玖目光空洞地望向虛空,木然地往前走,小廝扶著他,道:“於小公子要去哪?”

於玖不答話,一路扶著各種東西東西慢慢走出,離了小皇帝的宮殿,走過鋪了青石磚的宮道。

忽然一隊人從拐角處走來,領頭的正是張繾,身後跟著兩列走得整齊的官仆。

張繾原本眉眼幾分倦意,見到於玖後,微一打量,那點倦意瞬間被卷走。

他笑,“玖玖?”

於玖只穿著單薄裏衣,只肩上披了小廝臨時找的外袍,身形清瘦,長發披散著,臉色是病態的蒼白,一雙漂亮的眼睛此刻無神渙散。

他扶著墻走,小廝在一旁扶著他。

張繾緩緩走了過來,輕輕挑起於玖下巴,“玖玖要去做什麽呢?”

見於玖不答,他微微皺眉,忽而又舒展,他溫和笑道:“哥哥忘了,玖玖現在說不出話,是個小啞巴。”

於玖忽然擡手攥住他袍袖,無聲動唇——楚。

張繾眼中玩味,“玖玖可千萬別提這字,萬一被人安個楚黨之名入獄,哥哥可難把你救下來。”

於玖:楚府。

張繾這回明白了,溫聲道:“想回楚府?”

於玖點了點頭。

張繾緩緩松了他下巴,思索一陣,最後道,“也罷,玖玖獨守空房,或許別有一番滋味。”

他毫不掩飾惡意,笑著從袖中取了塊玉牌,“哥哥事情多,還沒來得及動楚府,玖玖可要好好住幾天,以後能不能住就不一定了。去吧,若有人攔你,給他看便是。”說完塞到於玖懷裏,帶滿面笑意離開。

於玖握玉牌的手緊了緊,指節泛青,指尖扣在牌上,磨得發疼。

片刻,於玖松了松,攥著令牌,繼續朝楚府走去。

有了令牌,一路暢通無阻出了宮,走在接皇城大道的官道時,耳邊已經隱約傳來熱熱鬧鬧的敲鑼打鼓聲,還有人有人燃竹放炮,劈裏啪啦響,剩下的全是人聲。

於玖腿腳緩慢走出宮道,不經意間往皇城大街望去。

人山人海,酒樓滿座,高呼相迎走在大街中間的三列隊伍。

隊伍前頭燃竹放炮,後頭敲鑼打鼓作終,中間一列撒花撒酒,外側兩列則揚撒滿字白紙。

周圍人高呼瘋搶紙張,卻毫無章法地亂抓,不慎遺落的一張正好飄飛到於玖面前,撲在他衣袍上。

於玖緩緩取了。

——閹人終亡,萬民共伐,舉國同慶,起宴擺席,游街大賀……

底下洋洋灑灑寫宦官千歲如何暴戾,如何不講理,如何囂張,合該千刀萬剮掛屍城門雲雲。

於玖捏紙張的手愈發蒼白,紅了雙眼,他把紙上內容一字不落看完後,揪著紙一陣,忽然擡手撕成兩半,正欲要扔,又仿佛覺得不夠,再撕,最後瘋了一般撕扯那張紙,直至撕得如碎雪紛落方止。

他動靜太大,雖然周圍熱熱鬧鬧,但站在他周圍的人還是註意到了。

眼見他撕完了紙,雙目滾淚,神色說不清是哀是怒,正欲要走時,有人叫住了他,“你是……於小公子?”

於玖掩在袖子下的手緩緩攥緊。

叫他的人嗓門大,引得周圍人都朝他望來。

有人見他神色哀怒,誤以為於玖同恨宦官,拍了拍他的肩,“折辱小公子的宦官已死,往後小公子便不苦了,今夜家家擺滿酒宴慶賀,小公子若病好些,可同我們一道——”

話沒說完,突然發現於玖有些瘋魔,抖著手去抓扯未束的長發,狠狠去扣自己的手背上的肉,眼淚大顆大顆滾下,已然是控制不住自己。

一旁的小廝微微心驚,忙將他制住,“小公子冷靜!你莫怕!沒事的!於玖突然發力掙開他跌跌撞撞狂跑,因著腿腳不穩幾次要摔,卻因大街上人太多,每次要摔時總有人上手一扶,就這樣踉蹌著沖到了楚府。

然而楚府大門緊閉,上面貼滿了封條,周圍鎮了一圈官兵,守得嚴嚴密密。

於玖不管不顧沖上去往門上一撲,毫無疑問被官兵攔了下來。

官兵推他,“幹什麽的,沒見這裏封了?還不長眼往這裏撞,當這裏酒鋪吶,是你能來的地方嗎,也不嫌晦氣。”

於玖被推得踉蹌要摔,被趕來的小廝一接,好歹沒摔著。

於玖爬起,往剛才同他說話的官兵刀上撞,似乎要奪刀。

小廝眼疾手快將他攔住,“小公子且冷靜!莫要糊塗!”說完飛快掏出於玖狂跑間掉落的令牌亮給官兵,肅聲,“此為張大人親定入府人,開門!”

官兵定睛看了令牌半晌,忽然間冷汗直流,立即讓開道,麻溜撕了門上的封條將門推開,對於玖深深一禮,“小的多有得罪!還望大人恕罪!”

於玖還想朝官兵沖上去,小廝之好將他攔著,半攔半拖將他帶進了楚府,一腳踹上門將官兵的身影徹底擋住,於玖才慢慢靜下來。

小廝哄到:“小公子莫惱,莫聽那些言語,都是畏權懼勢的人,哪能指望他嘴裏吐好話是不是,氣了傷身。你回楚府是有事要做吧,現在回來了,你去吧,小的守著,定不讓人擾你。”

於玖狠狠擦掉眼淚,爬起來跑了,一路跑去書房撞開門,裏面一切都沒變,甚至楚恣的書桌上還放著本典籍沒收。

於玖跑到自己的位子上,抽出楚恣給他用來畫畫的大紙張,他提起毛筆蘸墨,用自己學過的所有誇人的話一股腦寫上去,洋洋灑灑滿紙黑字……

楚恣,我替你看過了,都是壞話,你別看也別信,你就看我給你寫的,我寫很多,我以後都給你寫……

於玖眼淚砸在紙上,暈開了一小團墨水,他又用袖子沾幹上面的眼淚,再補寫。

如此寫了三四張,寫到手指酸痛手腕發麻,寫不下去時他才停下。

他把紙張攏起,跑到臥房的床頭打開抽櫃,找到了胡逑給他的三個拳頭大的金塊,沒來得及還。

現在再看,這根本就是楚恣通過胡逑的手給他的。

從哪裏拿,就給往哪裏。

於玖把三個金塊全部取了,找了塊布裝起,攜著自己的滿字紙張,又跑到櫃邊取了楚恣的一件淺青衣袍,跑去前廳。

坐在樹上觀望許久的小廝面色覆雜地看著於玖背影。

他目睹了於玖跑到書房動筆,再跑到臥房取金塊的全過程,卻不知該怎麽記在信上。

像瘋了,但又很清醒的樣子。

見於玖就要跑出門,他微微嘆氣,收起了信紙和細筆,翻身下樹。

千歲爺給的差事真不好當。

還不如呆在萬雀樓殺人。

小廝追了過去,“於小公子當心!別摔了!”

——

於玖寫了一張消費清單,上面是奇怪的東西。

蠟燭,紙錢,碑位(不添名字,我自己刻),紙疊金元寶和紙衣紙疊大院等等。

還有一份鹵燉肘子,外加瓜果點心和茶水。

然後是墓地掌墳人。

於玖對這片地方還不算熟,該買的東西不知道在哪能買到,於是他把清單遞給小廝,請他幫忙。

小廝接過來一看,兩眼一黑。

好啊,我說小公子你怎麽在府裏來來去去忙得要死,原來是要給千歲爺立衣冠冢。

千歲爺遠在北渭,不知聽到後作何感想。

你這樣我很難交差啊小公子。

他掙紮了一下,勸道:“小公子,身死魂消,沒有魂靈的,立不立衣冠冢都無所謂,心意到了就好。”

於玖堅定搖頭,眼淚還掛在臉上,對著一張用於溝通的白紙,提筆寫下:萬一呢?

萬一楚恣就是在怎麽辦。

萬一楚恣看到滿大街都是罵他的人,沒人誇他,沒人給他燒紙,他難受了怎麽辦。

各種各種,萬一是真的呢?

小廝苦著張臉,“這些都是假的,小公子,都是那些江湖術士拿來唬人的。”真要有什麽魂不魂靈不靈的,我滿手是血,第一個被敲。

於玖收了二十三年現代教育,他哪裏會不懂這些。

只是——

於玖緩緩在紙上寫道:我想他了。

你就當楚恣還在,給我一個念想吧。

小廝本來還想再說什麽,見了他那行字,忽然說不出話了。

沈默許久,還是答應了。

罷罷罷!

千歲爺知道有人這樣念他,必定會欣喜,不過是方式教人兩眼一黑罷,又有什麽!

不關我事!我只是個小廝!只盼你們打架時莫要為難我!

小廝心中高喊數聲,最終深呼吸一口氣,道:“於小公子且放心,我……小的這就去辦。”

——

墳很淺,不到半天就挖好了。

於玖尋的這片山林僻靜,只是離楚府遠些,但這已經是最近皇城、無人來葬的山林了。

他不想楚恣死了還有人來打攪他。

於玖把楚恣的錦衣疊好,蒼白的手撫了撫袍領。

於玖看了許久,終於放到合臺上。

掌墳人樂呵呵地收了錢,帶手下合了石蓋,“起墳容易,但小公子若要氣派的,那可難了,且等老朽回去備些起墳的東西。”

於玖點點頭。

一行人即將要走時,掌墳人摸著於玖給的巨款,想了想,還是回頭一禮,溫聲:“小公子,人死不能覆生,節哀順變。”

於玖木然點頭。

掌墳人滿意,又捏著錢樂呵呵走了。

於玖坐在沒搭好的墳邊,把買來的熱乎鹵燉肘子擺上,添了香燭,放了瓜果,又把一支幹梅放在石臺上。

夏季沒有梅花。

他又不想用荷花梔子花之類的替上,於是尋尋覓覓,到一家香料鋪子尋了支幹梅替了。

於玖曲著腿,往防火的鐵桶裏投下紙疊金元寶,豪宅大院……還有他的滿字白紙。

燒煙撲來,灼得於玖眼熱。

楚恣,你要是今天回來了,先回楚府吧,別去皇城大街看他們吃飯,也不要去看地上那些黑字白紙了。

只要我還在,你就會一直被誇,你不要傷心。

於玖曲著腿,兩手搭在膝蓋上,把下半張臉埋在手肘裏,眼淚順著臉頰滾下,模糊了眼前的鐵桶。

火星子從桶裏飄飛,又在即將出鐵桶邊緣時熄了,於玖看著看著,把頭埋手肘裏,無聲哭了。

遠處的小廝不知道第幾次面色覆雜地看他,手裏拿著紙筆,想著該怎麽跟千歲爺報。

心說要不寫簡略點,就說小公子給您蓋了墳,燒了紙,一筆帶過?

不不,千歲爺眼裏容不得含糊,千叮萬囑要詳記。

可萬一詳記了,千歲爺覺得小公子腦袋長包,大怒之下牽連我怎麽辦?

罷了,兩樣都來一份。

到時讓幫我報上去的兄弟瞅一眼千歲爺心情好壞,若好便給詳的,不好便給簡的。

小廝把於玖那份清單抄了下來。順便將於玖那滿字白紙,用了幾張藥紙覆了幾份。

——

夜色漸濃,彎月懸天。

於玖坐在床邊,抱著給楚恣定的碑位,自己拿刻刀刻楚恣的名。

他不會刻東西,不會用巧勁。有時用力過猛,刻刀卡在木頭裏拔不出來。

有時又使力太輕,刻刀在光滑的木上猛地劃過去,正正紮在他手上。

一旁的小廝實在看不下去了,拿出一直備著的清水和草藥給他清理傷口,勸道:“小公子啊,小的本不該多嘴,但你這樣這樣傷手,何苦呢。”

但你這樣亂來,我如何跟千歲爺交代呢。

“你把碑給小的罷,小的替你刻,雖說不保證好看,但好歹不傷手。”小廝給他清理完傷口包紮好,正要去哪他手裏的刻刀,卻又又又被於玖避過。

小廝抓狂。

他也想滿府瘋跑一會兒。

於玖在一旁的溝通紙上寫道:謝謝你,我想自己來。你不用守著,我能自己包紮,你去睡覺吧,我不和張繾說。

小廝忽然間沒氣了。

張繾算什麽,我畏的是千歲爺。

小廝輕嘆氣,下意識要去扶刀,卻抓了個空。

須臾,他望了望虛空,面上平靜。

好累,想回萬雀樓。

最後小廝還是沒走。

靜靜看他一個人刻完了碑位,抱在懷裏一會兒,嫌底座兩邊延伸的板子硌,拿了把鋸刀削了。

碑位變成了一板碑,被他抱在懷裏,總算安生。

小廝同他說了幾句好好歇息之類的話,便去外邊守著了,順便偷摸著差人把今天發生的事報上去。

臥房內空空蕩蕩,燭火昏幽。

於玖取了楚恣一件玄藍白紋錦衣放在床邊,懷裏抱著碑,給錦衣蓋了被子。

他木木地看向床外虛空處,眼淚滴在枕上。

楚恣,你要是能回來,能不能來看一下我。

不用直接出現,化一陣風把燭火吹熄就好,恐怖片都是這樣演的,一陣風嘩嘩吹,逝去的人就回來了。

於玖眼淚無聲淌落,把懷裏的碑抱得更緊了些。

仿佛楚恣聽到了他的話,窗外忽然起了風,吹如臥房,正好吹熄了燭火,臥房頓時陷入一片黑暗。

於玖楞然,緩緩抱碑坐起。

就著月光,看得見臥房的空蕩,明明無人,勝似有人。

於玖爬下床,光腳越過玄關,跑去風未息的書桌前,陡然落淚。

楚恣……是不是你。

外頭的小廝困死了,陡然一陣冷風將他激醒,他望了望漸漸被遮蓋的彎月,輕聲道:“莫不是要下雨?”

——

北渭,於府,書房。

“爺,大燕急報。”侍從把一大疊紙遞過去。

楚恣眉間幾分倦意,他微垂著眼,最先到夾在中間、露出一角,卻看得出寫了極大字的紙張。

他緩緩擡手,將紙張取了,目光微頓。

——楚恣,你特別特別特別好!

整張紙只有這幾個字,寫得大大的,還醜醜的,生怕別人看不見。

楚恣指尖緩緩拂過筆跡,眉目稍稍柔和。

看了許久,他放下紙張,取了另一張,又是一頓。

——小葬清單:蠟燭,紙錢,碑位(不添名字,我自己刻),紙疊金元寶和紙衣紙疊大院等。

鹵燉肘子瓜果點心和茶水……

然後是墓地掌墳人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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